第十六章 冯府贵客
冯府一下子多了八百多人的奴隶,因奴隶暴增,总是有大大小小的骚乱出现。炽烨纳闷,冯府是怀姓九宗中的一支,又是书香门第,平日也多施仁政,即使要开采领事林的玉石矿,也不会接受这么多奴隶,为何冯志竟同意将这么多奴隶放在领事林呢。问题可能就出在冯志本人身上,冯志清醒机警,深明事理,又才思敏捷,能揣摩人主心思,不触犯人主之意,所以,他才能在成王打击九宗时存活下来,不仅存活下来,还活得比他的先祖都要好,封了荫官,鬼方换届之后,又能始终受到鬼王宠信。炽烨想探探冯志,看此事与缘遥王子是否有关,他也想知道冯志对立储的态度。度母堂并没有给出有用的情报,京城那边,朱雀堂似乎被炽练放了长假,两天一封的密报经常只有五字。“京城无异况”。炽烨看完之后也没了脾气。炽烨猜想,邓汉炎被回调,是不是冬岛的缘遥王子要回京了?缘遥王子不在京城四年,却牵动着京城里所有人的眼睛,信安君所选的储君也是四年没有消息的嫡长子缘遥,冯志作为怀姓四宗中官职最高的一个,也很关键,或许从他口中能探出一些消息。
中午时分,天气异常闷热,没有一丝风,整个天空像棱织的布,将热气全都罩到了头顶。炽烨赶在午饭前到达了冯府。炽烨的来访让冯志有些吃惊,冯府向来与信安王府没有瓜葛。这突然的到访更是让冯志七上八下的心,跳的更乱了。
出发之前,炽烨已收到密报,所有奴隶集中在冯府的领事林里。炽烨特意挑选了经过领事林的这条小路,一行五人全都骑马前往。一来,他想看一下如此规模的奴隶都集中在领事林做什么?领事林除了一个玉石矿山,并无其他,充其量就是一片荒山,这一带都是种植小麦的土地,一直住的也都是庶人,如此规模的人,只用来挖矿,岂不是有些浪费?二来,他想绕开冯府正门,避开心宿。炽烨长这么大,唯独见到心宿就活脱换了个人,话语少了一半,人也木讷起来,连说话都会脸红。
经过领事林关卡时,炽烨被邓汉炎派在卡哨值守的人拦了下来。
“什么人,为何来领事林?”
炽烨没有回话,连眼皮也都懒得翻一下,对这种需要费神来解释的问题,他总是懒得搭理,他的随身侍童培星抢先开了口。
“大胆,这是信安王府的炽烨世子,还不快点让开。”
“世子殿下……”守卫的头头带头行了礼,但却没有放行的意思。“邓将军有令,没有太傅的旨意,任何人不能出入领事林。”
“大胆,你连世子殿下都敢拦,信不信削了你的脑袋……”
培星仗势板着脸开始训斥起来。炽烨一挥手,打断了他窜高的火气。一脸笑意对着守卫的士兵,笑得人心都莫名其妙。
“邓将军,是邓汉炎吗?”炽烨的嘴在提到邓汉炎的名字时已经咧到了耳根后,仿佛恋人之间回忆起过往特有的浓情蜜意的表情。他与邓汉炎相识在狮岗城。北冕城内对邓汉炎的记载和传言都不多,炽烨甚至都不知道邓家还有一个庶子。自从有了邓汉炎这个好兄弟,炽烨在都城内又多了一个名号,他与邓汉炎并称鬼方国两大丁男。在鬼方国,男子的婚配年龄一般都在十八到二十岁,炽烨和邓汉炎均已成了大龄未婚青年,严重拖了鬼方的后退,在这种因为战争而人口缺失的环境下,鬼方不提倡计划生育,反而希望多生育,在这方面,二人均没有给国家散一分热、发一分光,二人要貌有貌,要身份有身份,却都未有姻缘,反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。
“回世子,正是邓汉炎将军”
炽烨纵身一跃,从马背上跳下来。脸上依旧被笑意填满,如同刚谈恋爱的小青年,心底都抺了蜜,满脸幸福的狗粮。
“那我就待在这里了,晒晒太阳补个觉,你去回禀邓汉炎,他的旧情人来看他了。”
小守卫一脸难为情,刚想支支吾吾问两句,已被炽烨看穿了,他挥了挥手。
“快去啊,别让我等的心急。”
说着,炽烨已经一屁股坐在领事林的草地上,他闭目养神坐在树荫底下,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。随行的侍从也纷纷下马,围站在他身后,他们已经习惯了炽烨的轻佻,从炽烨嘴里说出这种不修边幅的话并不惊奇。按炽烨平时在狮岗城飞扬跋扈的作风,他早就理都不理这个小守卫,直接冲闸进去了。此时听到自己老友的名字,炽烨计上心来,与其跟冯志拉锯现在的局势,不如从邓汉炎这里探点内幕。
小守卫到了邓汉炎的营帐里,也是一脸难为情,他结结巴巴地把炽烨的原话带过来了。邓汉炎已经猜到了,他微微摇了摇头,在西南两年已经适应了炽烨的玩笑,岁月都在增长,唯独炽烨心性不长。今天这个守卫已经得罪了他,只能他亲自去请罪了。
二人的见面方式也让邓汉炎的守卫大跌眼镜,邓汉炎刚一到,炽烨便起身扑了上去,像多年情人重逢,就差互相拥吻了。炽烨如蛛网一般,拉着邓汉炎的胳膊不肯放开,邓汉炎一脸难色又拿他没办法,看得两队人马面面相觑。
“我是你的心,你的肝,你竟忍心让我在这烈日下等你一柱香的时间。你看,你看,人家的皮肤都晒黑了。”炽烨尽捡肉麻的话,故意说给邓汉炎的手下听。这些身经百战的汉子面都红了。
“好了,你赢了,世子殿下。”
邓汉炎带着一脸难堪和无奈,见到炽烨,他笑了,眼睛笑成了一条线,他的眉眼之间温柔起来,宁静地看着炽烨,眼睛微微眯起来,一动不动的站着等炽烨表演结束。这个时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制止,不围观,否则炽烨会更有动力演下去。邓汉炎在西南出了几次糗后已经学乖了,炽烨见邓汉炎不再上当,只好收起自己精湛的演技。
“你这块木头,回到都城倒是聪明了。”炽烨有些自恋地摸了摸额头晒出的汗珠,又理了理锦袍,将衣服上的褶皱也一并抚去,炽烨永远衣衫整洁,锦袍之下,永远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,他喜欢着立领长褂,显得颈部细长,他微微扬起的下颔勾勒出一个完美的线条。
“多亏炽烨师傅你教的好,我脸皮已经厚到能当靶子用了。”邓汉炎将实话用恭维的语气吹到炽烨耳边。炽烨一脸得意地向邓汉炎递了个眼神。
“真是孺子可教,难怪,最近敏安一直向我打听你,如今,你已经超越我这个师傅了,搅的信安王府的郡主芳心大乱了。”
“别拿我寻这种开心,我只会带兵打仗,敏安是你的胞妹,莫要毁她的清誉。说吧,你今天来所为何事?”
邓汉炎与炽烨兄弟两年,炽烨鲜少到京城,每每聊到京城,炽烨也总是自嘲,京城的规矩太多,不适合我这散漫的性子。直到今天,京城真正识炽烨的人也不多,但京城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,信宜君曾有言,少称仁惠,好振施,有父风,宗室唯此儿最佳。炽烨一人在狮岗城八年,十六岁便担起治理整个封地的重任,这八年的孤独和辛苦也重新打磨了他的性子,在狮岗城的百姓眼中,他豪爽大方、在京城的大员看来,他坚韧不拔、胸有城府、又深谋远虑,而在他自己的父亲眼中,炽烨有着炽练无可比拟的一点,他能克制自己,所有人都知道信安君偏心庶子炽练,作为嫡子的炽烨却从来没吭过一声,这是一种耐力,他有嫡子的名分,明明可以说,却忍住不说,这是一种真正的忍,真正的忍,是自己战胜自己,是自己对自己下手。度母堂交给他之后,信安君看到他的另一面,喜用智谋,这是信安君既喜又忧的一面,喜的是炽烨治理狮岗城的能力,忧的是炽练的未来。能忍的人都心狠,一个对自己都能下手的人,对付别人的时候大约也不会手软。
“这上千人放在领事林,又让你这个宣威将军亲自镇守,到底其中有什么隐情?”
在邓汉炎面前,炽烨没有那么多伪装和掩饰,他直接开门见山问邓汉炎。
邓汉炎在来的路上已猜到炽烨此次来领事林的目的。他今日带着培星来到冯府,定是受他父亲之意。这个问题,邓汉炎跟邓荣很早之前就已经探讨过,上千人在领事林搞农业生产显然不是最终目的,很明显,鬼王在掩饰什么,而这个想要掩饰的真相就在冯府。论生产,这个地方最落后,论经济,除了一个玉石矿山,别无其他,要说养兵,倒是有可能用这些奴隶来充军。邓汉炎在今日来冯府时,邓荣让他留意这些奴隶,他心中已隐隐猜到,鬼王想掩饰的东西就在这些奴隶身上。这两日也确实有怪事发生,竟有人识出了他的身份。他来这里九年了,除了他的师父江宁,无人知晓他真实的身份。邓汉炎还是隐瞒了炽烨,所有涉及兵力军权的事都会跟谋逆扯上关联,当年邓家被流放,正是被扣上谋反这顶帽子。如今,还是不要越这条线,天下是鬼王的,炽烨也是王族的身份。
“也许,是想增加玉石的产量吧。”
邓汉炎的这个回答很官方。炽烨已听出其中的难言之隐。他也止住了话题,再继续下去,他信安王府的“司马昭之心”就路人皆知了。二人聊了一下当前的形势,炽烨就起身去拜访冯志了。临行时,他不忘跟自己的老情人约定。“下次去我那里喝上三天三夜,上次还没有分出胜负呢!”
炽烨看了看头顶的太阳,他暗自得意,午时已过,饭局也错过了。避免了他在席间看到心宿。他在冯府待的时间也不足一盏茶的时间。炽烨是天生的外交家,在这些老一辈的政治家面前,他表现出了十足的圆滑和奉迎。
“伯父还是一如当年那般英姿飒爽,想必定是勤加修习,心宽仁善,让尔等小辈都心生惭愧呐。”因是同姓一族,炽烨称呼冯志为伯父。
这句恭维多少是发自内心的。炽烨在说这句话的时间,脑海里全是心宿的影子,冯志此刻俨然已成为他的老丈人。
“已经老了,不行了,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。”
冯志依旧和蔼。如果不是生在这九宗中的冯氏一支,他跟一介寒族老人没有区别,能力平庸,性格有些软弱。这并非炽烨所欣赏的。但他依旧还是口是心非地恭维着他。
“伯父可一直都是炽烨心中的榜样,在炽烨这里可是比肩大将军剑洪的人。”
冯志笑着摆了摆手,虽是恭维,但听到心里却是甜的。他提了提肩膀,顿感士气急流全身。对炽烨的防备心也降了下来。做过无用的寒暄,炽烨不忘回到正题上。
“炽烨在西南已经听闻,近日领事林一下子增了上千奴隶,也是大王器重伯父和冯氏一支。”
这个烫手的山芋,冯志一直想甩出去,被炽烨提起,他的血压都又升高了一个度。
“吾年势已高,愚儿又体弱,冯府只能靠心宿了,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,哪能挑起这么大的担子,怕是大王错爱了。”
廖廖几句话,炽烨已看出冯志的担忧,冯愚和心宿都只是借口,也分出了敌我。看来,到今天,冯志也在大王的这个圈外,自家门口囤了这么多人,主人完全不知用意,炽烨仿佛已经体会到了冯志每日心慌慌的感觉。炽烨还想诱敌深入。
“是啊,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,鬼方国这些年也一直国泰民安,已经良久没有奴隶暴乱了,听闻京城近期总有大大小小的骚乱,伯父可猜到这其中的缘由?”
炽烨极力拉拢冯志的思想,统一战线。
“这些年,也无战事,各方安好,政局稳定,实在没必要再将战俘和蛮夷流民充做奴隶了。也许,是为缘遥王子回京继位太子做准备吧。”
冯志只能想到缘遥,也只愿想到缘遥。关于鬼王,他有的只是战争的回忆。
炽烨很难理解冯志现在的心境。他没有生在成王那个年代,那场八年的战乱,他也只是从他父亲那里断断续续听了一些,每次听,都感觉像是听野书。他不理解那个水深火热的时代,也不理解从那个时代滚过来的人对生与死的渴望和看重。他有记忆时,这个时代就已经有秩序,有阶层。高高在上的鬼王,继承大统的嫡长子缘遥,有权有势的太保杨轩,和贵族王衍。
“伯父大可不必担心,依炽烨看,大王可能只是想增进生产,丰盈国库。长文兄长(冯愚的字)也定能与伯父一起担起这份圣谕。且,冯府是九宗的一支,大王定是会对冯府厚爱一分。叨扰多时,炽烨也告辞了。听说都城热闹,炽烨在西南闷坏了,正好趁着闲暇去都城转一转。”炽烨觉得再待下去也探不出虚实,借口起身开溜。
刚出冯府,上空便飘来抑扬的琴声。炽烨嘴角一抿,会心笑了,他头一低,竟有几分害羞,这是心宿的独伊琴。独伊琴能操纵心灵,摄人心魄。是以玉石加天蚕丝所制而成,千年桐木所做,表面泛着绿色光芒,初听时,琴音能使人感到宁静祥和,据说能支配万物心灵。对独伊琴,炽烨早有耳闻,却始终没能得见。琴声婉约,如珠玉落盘,叮咚地清脆。听起来让人愉快,想来,今天心宿的心情应该不错。
炽烨对心宿的记忆还是停留在上次北冕城的中元节。炽烨极少进都城,唯一一次跟邓汉炎两个大男人去中元节的灯市就遇到了心宿。一袭白衣,戴了头笠,清淡的背影,炽烨将她当成了一般贵族女子,飞身取走了她的头笠,心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,她伸出右手无名指,那头笠竟像长了线一样被拉了回去。一来一往,激起了炽烨好斗的心,他直接来了一个斗转星移,人瞬间到了心宿身后,头笠被他拿在手上。他朝心宿胜利地晃了晃手中的头笠。
“姑娘,身手不错,不是一般的贵族女子吧?”
心宿没有回话,伸手欲抢回炽烨手中的头笠。
“想要头笠可以,敢问姑娘芳名啊?”
“无礼,速把头笠还给我”
炽烨的脸皮生来就是厚的。心宿已经生气,他反而来了兴致。越发失了规矩和礼仪。
“可否约姑娘吃茶?”
“冯二小姐……”
邓汉炎有些愕然,炽烨一向嘴巴风流,这下却撩错了方向。这是冯府的二姑娘,为人性情冷淡,与她的独伊琴一样,素爱清静。炽烨手一抖,头笠差点儿掉在地上,被邓汉炎伸手接住了。两个人又开始了你来我往、互相推攘的拉锯战,炽烨挤了挤眼睛,示意邓汉炎去送头笠,邓汉炎已意会,他用力摇了摇头,心宿古怪的性格,邓汉炎可不想惹。邓汉炎在心底盘算时,炽烨的手已在背后推了他一把,这一助力,邓汉炎被推到了心宿面前。
“冯二小姐,你的头笠。”邓汉炎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。还好寡言的心宿拿了头笠头都不回地走了。
“怎么都不告诉我,她是冯心宿?”
“她戴着头笠,我怎么认得出来?你也真是色胆包天,冯心宿也敢撩。”
两人互相埋怨着。炽烨却永远记住了这个绢秀的女子是心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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