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何去武今日又挎上了他的剑,差一点点就拔了剑,他的自尊最终阻挡了他。他自以为是的美好感情其实就是别人的一段恶意玩笑。他何去武想必早就是长安少年儿中的笑柄,只有他自己不知情。
他又想起了王维。他的朋友这段时间一定也在为自己的荒唐事跟着痛苦不已。
何去武感觉很难受,非常非常难受。他想马上找处地方一醉了事。长安城内遍地红袖招,如果真的醉倒在青楼,他又有何资格评说谢岑华等人。深受此伤,他决心更要做一个纯粹的人。
午后,何去武醉倒在郊外的一个小酒坊。他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几乎是爬出了酒店,他爬到一处溪流畔想捧点水喝,结果再也爬不起来了,躺在泥地里天旋地动,忽然感觉他大概要死在这儿了,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死在这谁也不认得的地方。
过了这么久,何去武回想起这段往事依然唏嘘不已,那时的他真的太傻了,他对着黑暗深处大声道:“我知道你想听美好的事,我偏要跟你说些人间的残酷。谁叫你没事就爱偷听呢。”
黑暗中果然有人应声答道:“你自己不敢回想那些美好,与我何干!你看看桥那端,有灯亮了。”
桥那头就是孟家的烧饼铺。离天亮还很远,楼上的火烛真的亮了,何去武看见他熟悉的身影映在窗纸上,不知道她是被什么梦惊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着,何去武感觉到剧烈的心痛。
来绮醒得很早,简娘和孟大起来得更早。来绮匆匆梳洗好就跑出来替哥哥做事,忽然发现桥那头有个人在向她笑。
——何去武居然没有走,他还跟过去一样坐在桥栏上,依然捧着他那柄长剑。
来绮又惊又喜,假装没事般又忙碌了会,乘她兄嫂不注意卷了二十个烧饼放到篮子里低头走了出去。
孟大看着妹妹的背影叹了口气,简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旁边安慰他。
何去武利索地跳下桥栏,来绮一直觉得他这动作很好看,今天她仿佛视若无睹,她有点生气:“昨天王先生来过,他还为你弹了首曲子。”
“我听人说过了。”何去武说。
来绮更加生气:“听说了你也不出来见见他,我们都以为你已经走了。”
何去武道:“你也知道我早晚得走,何必再让他徒增烦恼。”
来绮似乎也觉得他这话有些道理。“其实你真的应该走了。”
“时辰到了,就算你拉我,我也会走。”今天没有风,河中也难得没有舟船,水面清澈如一面镜子,来绮的样子原原本本倒映在水中。
来绮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
何去武说:“在看你从前的样子,百看不厌。”
来绮啐了她一口,也往桥下看过去,她忽然糊涂了——那条白色长裙她分明叠好了搁在箱底,怎么今日又不小心重新给穿上了?来绮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着,还是昨日的粗布蓝衫,她一阵心慌,再望过去原来是刚才眼花了,水中的自己也是同样的一身蓝衫。
何去武道:“还在照?真够臭美的,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吧。”
来绮脸红:“我的事你管不了。”
何去武还想再劝。
来绮不悦道:“别再说了,孩子们快等饿了。”
来绮提着篮子抢先过桥而去,她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叹息。回过头又没有人。
大约一炷香功夫后,来绮提着空篮子独自回到了那边桥头,隐约又看到了她嫂子悄悄避去的身影。来绮微微摇头,简娘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?她近来的行踪越发有些古怪。
可是她嫂子怎么会背着她哥哥偷做什么事呢。来绮暗骂自己不该瞎想,世上没有几个女子像简娘那样单纯美好。
这一整天跟过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,没事时来绮还是喜欢抬头往桥上看,何去武每日只来一次,今天他已经来过了当然不会再来。或许他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吧,来绮想。
她每日都会这样想。
夜深时,有只野猫在巷子里凄惶地叫,桥上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跳入河里,来绮打了个机灵起身坐起。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了,索性点上了灯,抱膝坐了会突然想起今日在桥上的错觉,一时兴起便翻箱取出那件白长裙,裙子有点皱,来绮看着还是喜欢,忍不住穿在了身上。她又从柜子里取出铜镜擦拭好。
来绮对着镜子照了照,脸上的高兴逐渐消逝,这套裙子对于她太过宽大,她枯槁的身形完全穿不出其中的韵味。来绮看着看着忽然失声痛哭,这套裙子是去武为她量身定做的,也是她唯一的一套华服。
放着一直舍不得穿,其实再拿出来时已穿不了。
来绮脱下裙子,叠好了抱在自己怀里,这裙子上好像还带着过去的温度和记忆,她的心又飞到了那个盛夏的晚上。那天,来绮提着小包裹去舅舅家做客,快到舅舅家时她走到熟悉的溪边想摘几株蒲棒,突然被吓了一跳——泥泞里赫然躺着个死人。来绮壮着胆子走过去,那人没死,来绮刚蹲下就嗅到了浓烈的酒味,原来是个醉鬼。
来绮觉得这人很有几分眼熟,她摸了摸他额头,还好没有发烧,这地上太脏又离溪水太近,来绮担心他出事,使劲把他拉到了不远处的草垛上,眼见这人一时半会也醒不来,来绮起身想走,一只手忽然用力抓住了她,来绮的手腕一阵剧痛,她的心跟着要跳出嗓子,何去武睁开了醉眼哀求道:“不要再离开我,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重新开始。相信我,只有我才是真心对你好。”
来绮起初以为这个人在耍酒疯,她随即又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和不舍,当年她哥哥追求简娘,简娘父母嫌弃他只是个卖烧饼的要棒打鸳鸯时,她哥哥眼睛里也是这种神色。
来绮相信这个年轻男子只是把她错当成了另外一个女子,她不由得开始同情起他,细看之下,来绮又是一惊——她真的见过他。这男子是王先生的朋友,王先生来买烧饼时有两回他也跟着。遗憾的是,他好像不太爱吃他们家的烧饼,来绮曾看见有一回他来买了一大包烧饼,结果全分给了对岸的一群流浪孩子。
如果他喜欢吃,至少应该给自己留一个吧。
何去武继续抓着她的手说着胡话。来绮的手被抓得很痛,她不忍心甩开他只得违心道:“我不走,你能起来吗?我带你回家去。”
何去武迷迷糊回答着说能,来绮拉他起身,不曾想这男子依然醉迷着,整个身子重重压在她纤弱的肩上,来绮只得一步步挪着他往前走。眼见天就要黑,来绮自觉不便把一个陌生男子带回她舅舅家,她想起附近有座空庙,便又吃力地把这个醉汉拉到了庙里。
来绮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换洗衣服垫在何去武身下,何去武依然没有醒,他可能就没有醒来的意志。都说一醉解千愁,何去武醉了才发现不是李含歌依赖自己,而是自己如此依赖李含歌,一旦醒来他不知道该怎样适应彻底没有她的日子。不如就这样醉着直至生命的尽头。
来绮再次想抽身离去,看着何去武生不如死的样子又于心不忍。
这个庙供奉的神祗和一般庙里不同,它供的是一位古代美人,叫息夫人。相传息夫人抛弃荣华为息侯殉情,楚国人为之怜惜特意设庙祭拜。这村里也许有人是从楚地迁徙而来,长安的郊外于是也有了一座息夫人的庙。
来绮小时候就随母亲来过,从前这庙里香火还挺旺盛,这两年萧索了。庙里满是蛛网,还好今晚几乎是满月,月光倾泻下小庙倒也不显得瘆人,就是蚊虫多了点。来绮只顾着替何去武驱赶蚊虫,自己反倒被咬了不少红痘。她忽然想起宿醉的人如果能喝点凉水或许会舒服些,便去找东西盛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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